编者按:省身讲堂是嘉兴大学为弘扬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 以纪念学校原名誉校长陈省身先生而设立的讲堂, 邀请国内外名家大师聚焦人文精神、科技创新等传道授业解惑, 引领广大师生仰望星空、脚踏实地,求是、求真、求正, 矢志成长为堪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时代新人。
王蒙: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多个大学教授,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家、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2015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7年《奇葩奇葩处处哀》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2019年《青春万岁》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2019年9月1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授予王蒙“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可能性并不排除不可能性
文学的可能性是指文学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文学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在于它有一个非常大的精神空间。文学的一个特点是它来自于生活,第二个特点是它可以是虚构的。虚构就可以使文学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可以不受限制。在各种的可能性中,一般的可能性是一个序言,是一个引子,是一个序曲。只有当可能性变成了现实性以后,这件事情才算是完成。但是从文学的某种意义上说,把文学的各种可能性都能够设计得、构想得、分析得、安排得清清楚楚,动人心弦,这个文学作品才算是完整的。
可能性是哲学上最有趣的词,因为可能性包含各种方法、预测,这是一种可能性;含蓄、保密、不透露,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可能性并不排除不可能性。比如说你可能胜利,就这本身而言如果你真的胜利了,那就是排除了失败的可能性。如果你真的失败了,就是排除了胜利的可能性了,就是不可能胜利了。但是在我们说可能性的时候,既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就是世界上还有一种不可能的可能。又比如说你热爱写作,你有很多人生的经验,但是你追求文学,你的写作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因此你对文学的追求,对经验的转述也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一件事情在发展的过程当中,可能性常常表现的是一个现实的相对稳定性,但是即使现在是稳定的,之后也有可能转变成不稳定的。文学的可能性也是要变成现实性的,如果你只是考虑可能性是不可以的,文学的可能性变成现实性须通过语言,通过文字。语言文字是思维的意义,因为人的思维是很难想象的。譬如我现在跟大家的交流都是靠语言,没有这个语言的话就没有我今天跟大家的聊天,所以说话也可以是对可能性的重视。而这个语言本身又出现了很多的可能性,任何一句话的可能性就仍然还是不确定的。
我常常说,任何一句话都至少有15种说法。比如一句问好有各位好、大家好、Hello everybody等说法,它各种的说法很多,但是作为文学来说,需要能在这些说法中找到相对最精确、最合适、最动人、最有说服力的一种说法,所以文学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其实我们思维的发展也是有可能性的,语言的发展和思维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是分不开的,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热门词,都会有它的各种表现。我还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文学是艺术的硬通货”,比如说舞蹈、美术、建筑,这些都是视觉的艺术。但是如果想说明白视觉艺术,就需要用语言去描述,需要有个说明书或者要有一个介绍,这就是要借助语言和文字的力量。音乐等很多东西的声音是听觉的艺术,但是要想普及音乐的交响乐,也得需要语言,你需要把艺术最微妙的感觉,艺术最动人的感觉,用语言去描述、去表达。如果你能够用语言去描述对于一段交响乐的理解,就达到了文学的水平,就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语言表达意义的水准。所以我们重视语言、重视文学、重视文学的可能性、重视语言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古今中外文学中的各种可能性
对于中国文学,首先重要的是孔子,孔子是《诗经》的总编,他说过“不学《诗》,无以言”,就是你不学《诗经》,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对他的学生们说你们为什么不学《诗》呢?《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也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兴”可以提高人的艺术想象力。“观”可以提高观察社会和了解社会的能力。“群”可以增强团队合作精神,提高与人相处的能力。“怨”是指诗歌可以用来批评不良政治,抒发内心的不满和怨愤,通过文学作品来表达对社会现象的批评和反思。孔子特别重视诗歌对人的道德修养的作用,他认为,通过学习诗歌,可以陶冶情操,提高个人的品德。
孔子还提出了他的教化观念,有教无类。不论贫富贵贱、种族国籍或年龄性别,任何人都应享有受教育的权利。这一思想打破了当时教育仅限于贵族阶层的局限,使得教育普及化。孔子主张启发式教学,教学方法强调启发学生的思维,而不是简单地灌输知识。他主张“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即在学生思考问题但尚未得出答案时给予引导,帮助他们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孔子强调道德教化,认为道德教化是实现社会和谐的关键,要通过道德教育来引导人们的行为,从而减少犯罪,实现社会的稳定和秩序。在孝道与教化方面,孔子和孟子都强调了孝道的重要性,认为孝道不仅是家庭伦理的基础,也是社会教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黑格尔看来,孔子至多是一个格言家或道德学家,而不能被称为哲学家。黑格尔指出,孔子的道德学说主要服务于政治,强调社会的秩序和形式,而不重视个体的自由和主观性。黑格尔说的对不对呢?其实是错的,黑格尔所处的时代是西方哲学理性高度发展的时期,而孔子生活在先秦时期,两者的文化和社会环境截然不同。孔子是中国古代文化乃至东方文化的象征,他的思想不仅涉及道德教育,还涵盖了哲学、政治、文学和美学等多个方面。
到了曹丕所处的时期,文学作品和文章已经非常地丰富了。“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是曹丕所说,但是这都是从全社会、家国、民族出发,希望能走上仁义之道,希望能走上合乎天道伦理。中国也有不同的说法,比如说杜甫对李白的诗歌歌颂,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他就是从真正的文学的角度出发去给李白写诗。
但是到了曹雪芹所处的时期,他对文学的说法表面上看是降低了,因为他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写的定义是“荒唐言”,为什么是荒唐言?他觉得有些是不大可能有现实性的,只有不可能性的可能性。比如说贾宝玉的通灵宝,据说是女娲炼石补天时遗留下来的一块顽石,这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还有贾宝玉的前世是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浇水等,这些都是比较具有文学的历史意义。到了后面高鹗写的话,那就是“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他也是根据前半部分曹雪芹写的分析而来。
不可能性的可能性里头,往往是不可能和可能的结合。什么叫不可能是可能的结合呢?就比如说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这个角色很厉害、很聪明,但最后却忠实于唐僧,这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这个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以后,他的言行举止、情愫和表现又是合乎逻辑的。唐僧想要控制住孙悟空,就需要使用紧箍咒。既要使用紧箍咒控制他,又需要他的保护。这就有人生的一点悖论,因为它是夸张的,是不可能的,但又是合乎逻辑的。
文学的本质是这个世界
博尔赫斯说世界的特点是通向一本本的书。世界之所以可爱,是这个世界给你提供了一个空间,给你一个任务。你需要把世界这本书编辑起来,把它符号化、段落化、章节化。博尔赫斯说世界的本质并不是它的形状、形体和目的,它是章节、是段落、是结构,更是文学,所以说文学才是世界的本质。文学的本质、文学的本体是这个世界,文学的源泉来自于生活。这是我们的看法,但是博尔赫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他被文学和语言的艺术俘虏了。一个人钻研了艺术之后是没有精力再去做其他的事情,也不会有很多的痛苦,或者说一切的痛苦全部在他创作的艺术品上。
毛姆写的《月亮与六便士》是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真实生平为素材,写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突然着了艺术的魔力,抛妻弃子,放弃了旁人看来优裕美满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进行艺术创作。小说中描述了主人公的妻子为了寻找他,雇佣了一个私人侦探去打探消息,并且还对侦探说“如果我的丈夫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完全有信心凭借我的努力让他把第三者甩掉;如果他现在是吸毒了,那我立刻就把他送到戒毒所去;如果他是和犯罪集团在一起策划抢银行,那我就把他上告到警察部门;但是如果他迷上了艺术,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没办法战胜艺术”。对于这些地方的描述,毛姆写得特别夸张,他是用夸张的手段,用嘲弄的手段去描写。但实际上是歌颂艺术,歌颂艺术对人的影响,歌颂艺术的魅力,歌颂艺术的精神能力,歌颂艺术对人的精神境界的提高。这种影响达到了极致,这也是文学和艺术的一种可能性。文学可以很含蓄,可以把话说得模糊不清,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读者,但是文学也完全可能把大家想到的都写了。
由毛姆的这个小说我又联想到的是德国一个当代的作家,电影《铁皮鼓》的原著作者君特·格拉斯,他回答法国《世界报》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他回答说:因为我别的都没干成。我喜欢这句话的逆推论。什么是逆推论?也许我不是什么事都没干成,才选择了文学,而是因为我选择了文学,我不想再有其他的事来消耗我的人生。一个人一旦选择了文学,他有很多事就不想做了,但是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特别理解这句话,反过来说,因为选择了写作,别的事我也就做不成。
我们中国的作家可能不会像高更追求艺术那样极端,但是我们也要有一种热情,一种激情投射或者寄托到我们的文学作品上。大学里对文学课和语言课也是非常重视的,最后我祝愿嘉兴大学的爱好文学艺术的朋友都是又热烈又健康又成功!
省身讲堂第143讲
演讲时间:2024年11月6日